【雙傑】餘生(一)

*江澄中心向

*人物屬於墨香 ooc屬於我


  大抵他的一生當中,思念就像是維繫自己與記憶的紐帶,甚至枷鎖。它維繫著花塢年少的過往。喜或悲。父親、母親,很是珍惜的阿姐,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。愛或恨。亦指引他深入茫茫的命途——雲夢水澤,大霧一直沒有散去。始終一個人背負宿命,承受它沉沉重量,輕浮的一生於是傾斜,緊握著手中的紫電,深皺的眉頭不曾消去。

 

  你是這樣想念他們。

 

  夷陵亂葬崗,漫天佈地的森綠鬼火燒灼大地,明明是白天卻暗無天日。成堆屍軀似山,有躺著的也有踉蹌舉步的,四面而來的殺伐之聲很快散作一陣又一陣哭嚎、怒喊,還有更多支離破碎鋪天蓋地的聲響。一道炫紫電光閃爍,江澄揮舞紫電劈碎前方的屍群,他殺紅了眼拋開後方的門生逕自往前——他要比誰都早到魏嬰面前。那隻可憎的魏狗。

 

  只是沒想到,等到見著那鮮紅的眼瞳、蒼白的臉時,還來不及一劍刺向對方,魏無羨就被百鬼反噬化為齏粉。他等了須臾、片刻,才伸出手抓住一把空。血紅色眼瞳成為虛無,再也沒有形影和聲音。什麼都沒有了。江澄僵直了身軀佇立在原地,明明耳邊應是呼天搶地的吵嚷,卻只剩下可怖的寂靜——令人一生絕望的可怕沉默。

 

  他並沒有感受到仇人死去的喜悅,也沒有一世兄弟逝世的遺憾,只是猝不及防甚至反應不過來。「你死了嗎?魏無羨?」他喃喃道。「你死透了嗎?魏無羨?」失焦的眼神與冰冷的心既痛苦又空虛。人活著才能恨,人若是死去便連恨的理由都沒有。江澄滿腔的怨懟在此刻翻湧刺痛,他恨魏無羨已經是一種習慣,驟然間失去恨意的源頭與對象,他還有些茫然。

 

  「魏嬰⋯⋯」山中的血雨紛飛早已止歇,江澄拾起地上的鬼笛陳情,魏無羨的骨灰已經不知道飄散去哪裡。在地上濃濃的血泊之中、被陰陰詭譎的山風帶走,又或許四大家的門生們的身上、臉上,他自己的衣衫,都有沾上不潔的骨灰,如詛咒。「憑什麼死去⋯⋯你他媽要死,也要死在我手裡!」執鞭的手皆是血和泥污,他的吼聲震動了整個山巔,扭曲的臉色猙獰又癲狂,瘋魔似的。

 

  四家圍剿亂葬崗後,受百鬼反噬夷陵老祖的魂魄終是毫無聲息,百家皆尋不著。儘管他們多次舉行大型的招魂儀式或是多次問靈還是未果。有人認為他的魂魄已被萬鬼蠶食,有人卻以為他魂魄尚在,憂心他終將歸來,甚至對百家進行喪心病狂的報復、腥風血雨再起。江澄對這個問題雖然不曾細想,但他從不覺得魏無羨是真真正正地死去。

 

  「沒找到魂魄,我是不會信的!我恨你!魏無羨⋯⋯我恨死你了!」

 

  他不記得亂葬崗之後是如何回到蓮花塢的。眼前風景破碎,腦袋嗡嗡地響著,江澄望著手中的笛子只覺得荒唐。魏無羨,活著和死去,都讓他不快活。一直以來,他都因為對方而逃不過比較,心裡生刺;卻也一世和他做兄弟同甘共苦,認他成家。

 

  黑夜裡,一個人在偌大的宅院裡毫無章序地走著,到處都有魏無羨的影子。他記得穿過門前長廊,他和魏嬰兩人一個被阿姐溫暖地抱在懷中,一個被堅實地揹在背上,他輕聲承諾:「以後遇到狗,我都會幫你趕走。」他緩緩踩著廊道走出門外,直到院落那棵魏無羨爬過的樹。誰也不在。胸口淤積的不是難過,也不是恨。

 

  他好害怕。空虛地害怕。

 

  江澄記起那天趕走魏嬰後,他不敢也不願去稟告爹娘,偷偷跑到阿姐的房門外敲了門,顫聲拜託阿姐替他去尋魏無羨。江厭離先是溫柔地安撫他,然後轉身離去。他看著阿姐離去的背影,開始從一數到一百。茉莉、妃妃、小愛都已不在他身邊,空蕩的房室突然讓他感到有些膽怯。於是他跑了出去,死命地跑,即使碦碰到石頭摔疼了腳卻還是一邊哭泣一邊尋那倆人。儘管早已不是年幼怕黑的年紀,甚至可以感覺到柔和晚風輕拂,清涼夜裡他卻仍然莫名發顫地厲害。

 

  「阿澄?是你嗎?」氣喘吁吁的江厭離揹著魏無羨,吃力地一小步一小步向他走來⋯⋯那樣的場景再也不會有了。他的阿姐已經不在,蓮花塢裡只剩下他,誰都不在,誰也不會回來。現下花樹溫柔依舊,故人卻皆歿。

 

  「碰!」江澄突然發狠地往樹幹重捶了一拳,顫抖地靠上眼前的大樹,用額頭緊緊抵著它粗糙的軀幹,哽咽著,一滴滴熱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。月光靜靜地瀉在蓮花荷塘,夜晚裡只有風吹蓮動,紫色的人影在水塢中顯得飄搖虛弱。抬頭,他好像還能看見年少時光在水氣中閃動。但江澄心裡很明白,自己早已不是昨日少年人,也再也回不去雲夢少年時。

 

  一瞬間,他想起魏嬰死前蒼白森然的臉龐,瘦削的稜線、微勾的嘴角,陰暗心死的視線望向他——其實他早該注意到的。客棧重逢之時,除了那張臉,魏無羨幾乎像是另一個人那般陌生。他看著魏無羨一刀一刀殘忍地剜割著溫晁的骨肉,一把擰住溫逐流的身軀吐出陰陰惡語,甚至是在蓮花水榭邊空蕩虛浮的眼神、握著玄黑鐵劍煉成陰虎符時認真陰沉的表情。歸來的魏無羨早已不是曾經隔三差五拋幾顆枇杷、遞幾壇酒,拉著他和師弟一起打山雞、摘蓮蓬、放風箏,眼底盡是笑意的人。印象中,他總是笑得沒心沒肺的,很少沮喪或挫折,像是什麼都過得去一般。

 

  但客棧重逢時,他喊魏無羨,對方就應了。魏無羨轉過頭來看江澄,眼神裡有什麼柔軟的,像幼犬般認家那樣,喊他「江澄」,接住他拋出的配劍。回來就好——他們認真地說。然而事實卻是,不管後來他們如何推翻了溫家霸權、重建雲夢江氏聲望,在蓮花塢禁制被破壞、江家宗主與夫人俱亡後,除了江家姊弟三人相聚的時間,他和魏無羨隱隱都有些冷。原來更早、甚早的時候,他們大抵已經死了一遍,和爹娘、師兄弟一起,被那些漫天大火燒透至心死。即使活著,也不全。魏無羨是,他也是。雙親健在、兄弟一生、親姐幸福皆成蓮花一夢,再也喚不回了。

 

  復仇的快感很快就退去。更多的時間裡,江澄都奔波於各家之間,甚至像年少時一樣收拾魏無羨招惹的事端。一方面頂著宗主的身份處理花塢內大小事務,另一方面又要顧著對外打理關係、擺正世家地位。他很長一段日子裡都只是疲憊。但好在只要一回到蓮花塢,就能看見嬉笑滿面的魏嬰,和端著蓮藕排骨湯的阿姐。這樣就夠了。繃緊的弦終究能得到舒緩而未斷裂。然而一切很快地變調。溫情一黨找上門來,他和魏無羨檯面上撕破臉面。

 

  「棄了吧。」那句話現下聽來還真是令人瞠目發笑。

 

  江澄緩緩地垂下手臂端坐在樹下,眼淚早已乾涸。腦中浮現的是遭受反噬時魏嬰的眼神。他真想戳瞎那雙眼眸,那雙眼底漠然失望的眼睛。憑什麼?到頭來他們至親五人魏無羨親手毀了三人。「明知不可而為之」。真是天大的笑話,在他看來正義不過是兩個字,眾人僅是與他無關的旁人。

 

  分明被拋棄的是他,一直都是他。

 

  他以為他恨毒了魏無羨,一心只求一劍穿心,只求對方身死,但直到此刻一切終停歇,他才知道原來不是這樣的。他對魏無羨的情感一直以來比恨還多、比恨還深,是以死償命也不夠兩清的、如此執著。

 

  恍惚之間,天空透出一絲微光,漸漸浮現魚肚白的顏色。江澄緩緩起身,沿著廊道經過校場、來到了門前。進門前他回過頭來,雲夢的天仍然湛藍,荷塘的水色也依舊澄碧。江澄看了一眼天邊,抬頭可見一只孤零零的風箏在風中飄盪。明明回來已經多久,這一瞬間他卻感到風景陌生。

 

  「宗主?」江澄回神,瞪了眼出聲的心腹。他習慣性地轉了轉戴著的指環,不耐地邁開步伐拂袖而去。

 

  之後,那深沉的執著化成他手中淒厲的紫色閃光,蓮花塢地校場上他揮舞紫電,眼前的身軀頂著狠辣的十幾道鞭痕,紫電是什麼樣的利器,對方早已連求饒的話語都說不出,氣力盡失。江澄離去之前,望都沒望地上殘敗的身軀一眼,那人癱軟在地上,半死不活。

 

  他到處搜抓修習鬼道術法之人,成天貼身配戴鬼笛陳情,為的就是有一天倘若魏嬰真的如同傳言那般奪人身舍歸來——他要帶他回蓮花塢,終結這死寂的結局。愛恨交織也好,複雜至瘋癲的情感也好,雙親身亡、兄弟背離、親姐離世,總得有個源頭讓他深沉的悲痛流動,讓他執著、讓他活。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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